主题
天舞华音
步非烟
很早就曾说过,舞衣霓裳,诗酒明月,是我眷恋一生的梦。
但这个梦太过沉重,我踟蹰多年,都未将之化于文字。
十年前,我构想了我生命中的第一个世界,《华音流韶》的世界。那时我没有直接书写这个梦,而是将那个世界放在了晚明,仅仅在华音阁中保留了一种对盛唐的固执追忆。那是繁华不再的追忆,那是乱世到来前对盛世的企慕与追缅。一直以为,华音的美正在于此。但这种美也注定了格格不入,注定了铺天盖地的悲凉。
等到今天,我终于直面这个梦境,开启一个新的世界,书写前所未有的瑰丽与奇伟。
每一个民族,都曾有一个记忆。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梦想。
我们的记忆,我们的梦想,便是盛唐。她以天山明月为眼睛,以曲江诗酒为风骨,以霓裳羽衣为华裳。千年前,她沐浴东来的紫气,万国来朝。千年后,她在我们梦想的彼岸,矗立永远。江头宫殿锁千门的盛唐,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盛唐,绣罗衣裳照暮春的盛唐!
这是我们记忆中的辉煌,这是我们梦中的繁华。
而这一切归结到一个地方,便是长安。长安在哪里?只须沿着梦中那盎然的古意,你便会走到长安。提马灞桥,吟鞭挥指,便是长安。三秦城阙,五津风烟,长安便在不远。它曾经是大地上最伟大的都城。对于王侯将相,长安是四夷宾服,是九天宫阙。对于李杜王孟,长安是苍茫明月,是曲江飞花。对于我,长安是盛唐的灵魂,是梦想的都城。
一直在想,盛唐的长安城中,到底生活着、行走着、徜徉着怎样的人?他们身上到底闪耀着怎样的光华?
后来我明白了,所谓盛唐气象,最动人的一处,便是它不仅仅存在于帝王将相、李杜王孟身上。每一个打马边陲的军人,都沐浴着长河落日的光辉,吞吐着辟土开疆的豪气;每一个行卷长安的书生,都充满了建功立业的渴望,怀揣着致君尧舜的梦想;每一个游吟曲江的诗人,都沾染了刻骨的风华,吟唱着宛如云霞的诗篇。他们或早已埋骨塞外,或一生白首青衫,或至死诗名未传。但他们身上,也已打下了盛唐人物的深深烙印。宛如敦煌那斑驳陆离的长卷,哪怕最不起眼的一笔,也铭刻着千年不褪的色彩。
于是,那不再是一个人的恢宏盛世。而是一场上天刻意安排的聚会。上天不知花费了多少苦心,让这些浓墨重彩的人,会聚到这个伟大的时代,伟大的都城。
那不是一个人的霓裳羽衣,而是一场繁华的天舞。每一个人,都是舞者。每一个人,都风华绝代,重彩淋漓。在这个梦境中,长安不仅是万国来朝,九族争聚的都城,还是一个神魔仙灵共存的世界。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行走,这自由超越了人世间的九州,也超越了三界众生。这场天舞的舞者,不仅仅是人。无论仙、灵、妖、魔,只要来到这个世界,便能平等地分享这场繁华。用它们刻骨的爱与恨,将这场天舞装点得更加灿烂。这场天舞的舞台,从长安开始蔓延,它将横跨大漠、雪原、神山、九幽。每一寸土地,都将用它瑰奇苍茫的风物,将这场天舞烘托得更加宏伟。我将穷极想象,展开这万里舞台,再无犹疑,再无保留。
让那一轮盛唐明月,照花长安,照酒曲江,照亮大明宫的龙池凤阙,照亮春江两岸相思楼台, 也照亮玉门之外云海关山。
让那一场盛世天舞,舞落烟花,舞乱羽衣,舞罢了响彻梨园的丝竹笙歌,舞起了连绵数年的渔阳鼙鼓,也舞破了开天盛世那段滔天繁华。
明月照耀,盛唐长安。
芸芸众生,天地万物,都是舞者,在这轮盛唐的明月下尽情绽放。
直到,舞破中原。
五味康佑的喇叭 并日本剑豪小说“柳生”系列
李长声
编者按:李长声先生现居日本,是日本文学研究者。日本的武侠小说源远流长,但我们了解的却不多,大约为中国读者熟悉的是吉川英治的《宫本武藏》。从这期开始,我们将邀请李长声先生为大家介绍一些日本著名的武侠小说家及其作品。
三国年间魏明帝回赐日本,礼物有两把“五尺刀”。日本出土过这种刀,铭曰:百炼精钢,上应星宿,下辟不祥。日本传承了吴越之地的铸剑技艺,把刀打造得更精良,似剑非剑,单刃长身,那弧度别具美感。在日本,刀也混称为剑,是一个美称。日本人爱刀,不管他由爱刀而尚武,抑或因尚武而爱刀,总之刀与武现在都不现实了,就只有向“剑豪小说”寻求所爱。
剑豪小说类似于我们的武侠小说,发源于中里介山的《大菩萨峠》,大成于吉川英治。日本战败,美国占领军认为剑豪小说里魂兮归来的是封建武士道、军国主义,当即下禁令,对砍砍杀杀的小说及电影严加限制。一九五六年日本经济起飞,出版社竞相创办周刊杂志,剑豪小说因之重出江湖,蔚为大观,掌门人就是五味康佑。
五味康佑是大阪人,生于一九二一年。三十岁时浪迹东京,身无分文之时,偶然结识了《新潮》杂志编辑长斋藤十一,写小说找他换钱。有了钱吃饱肚子再接再厉,但写了很多篇都不能刊用,终于对自己的写作才能绝了望。斋藤帮他找生计,做社外校对。
五味康佑中学时就喜欢听音乐,太想给旧收音机配一个好喇叭,他打算向斋藤预支工钱。没容他开口,斋藤说:你来得正好。原来杂志要出一期专号,给五味康佑机会写一篇,那就赚来这笔稿费买喇叭。可是写什么好呢?听着德彪西的《西风所见》,他忽现灵感,决定写一个男人的自杀,但切腹没意思。到图书馆查了四五天资料,他一气呵成写了《丧神》,写的是天下无敌的剑豪。《丧神》刊登在《新潮》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号上,新年伊始,获得芥川龙之介奖。
五味康佑笔下的剑豪造型截然有别于克己修行的宫本武藏形象,开启战后剑豪小说新潮流。梦想成真,五味有点晕,就势把以前不被采用的旧作翻出来,交给《别册文艺春秋》杂志,却惨遭苛评,被打击得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日子更难过,他不得不把奖品欧米茄怀表也送进当铺,不料就在这当口电影公司购买了《丧神》。电影上映,携妻去电影院看,五味潸然泪下,从电影上分明看见了一个作家的才能,没有才能是写不出这样的原作的,自信油然而生。几天后在街头就遇见《别册文艺春秋》的编辑,约他写稿,从此再起。《秘剑》、《柳生连也斋》等佳作频频出手,率先垂范,卷起一场剑豪小说热。他感叹:“培育一个作家的,不是作家本身的才能,而是编辑。我想,还有音乐。”
五味兴趣广,简直是“五味杂陈”,评论棒球,讲授麻将,也会看手相,更擅谈音乐,是音响发烧友先驱。据说《柳生连也斋》的决斗也是从俄国作曲家拉赫马尼诺夫的交响乐听来的。最后的决斗别开生面:在城外天白原,铃木纲四郎背向朝阳,柳生连也斋脚踏他身影的尖端。太阳上升,万象运行。连也斋看似不动,其实随纲四郎身影一点点缩短而逼近。云遮日的瞬间,双剑交辉,但到底谁倒地,需要读者来自作结论。笑而不答心自闲,东方剑客的刀光闪处缥缈着西洋乐曲。
他毕生写“柳生”系列,《柳生武艺帐》是其集大成之作,也是战后剑豪小说代表作。所谓武艺帐,不是中国武侠小说里常见的剑谱,而是柳生派门徒名簿。柳生派表面是武艺流派,其实是忍者集团。他们隐藏在幕府,为首的柳生宗矩为德川秀忠家的剑道教头。秀忠施压,把女儿和子送给后水尾天皇为妃。天皇不愿皇家血脉里流有德川幕府的血,要杀掉和子所生皇子。宗矩呈上武艺帐,听凭天皇指定杀手。两个皇子接连遇害,宗矩也不知何人所为。想知道谁接受了天皇密诏,唯有把散在三处的武艺帐合在一起。三卷武艺帐攸关皇室和平、幕府安泰,而一旦暴露也危及柳生一门。各路英雄寻找武艺帐,你争我夺,大显身手。或许因故事繁杂,规模宏大,最后却成为了未完作品。
刀是凶器,闪着生的光,溅起死的血,就在这生死之间,作家写出人情世态。日本人凡事好新,从推理小说、恋爱小说来看,确然如是。但剑豪小说多有例外,人们更爱读过去有定评的作品。五味康佑于一九八○年去世,最后在病榻上听的是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他在读者心目中宝刀不老,从未退出剑豪小说的江湖。